Xiyue Wang, Hua Qu and their son seated at a table

普林斯顿华裔博士生遭伊朗拘禁,妻子曲桦讲述他的遭遇,她的等待与希望

图为王夕越一家共度假期。如今,支撑曲桦的信念源自于他们4岁的儿子。“每当他看到从普林斯顿上空飞过的飞机或直升机,他都说:‘噢,爸爸在那个飞机上。’”曲桦说道。

2016年8月7日,时为普林斯顿大学历史系四年级博士生的王夕越在伊朗被逮捕,关押于德黑兰市埃文监狱。2017年2月,伊朗当局以“间谍罪”和“与伊朗有敌对关系的国家进行合作罪”对王夕越正式发起指控,并于2017年4月一审判处王夕越10年监禁。此后,王夕越提起上诉,8月二审判决驳回其上诉,维持原判。

王夕越出生并成长于中国北京,并先后在中国、印度和美国高等学府求学,现为美国公民。他在2008年取得哈佛研究生学位,于2013年进入普林斯顿大学历史系攻读博士。2016年初王夕越的研究计划得到了伊朗外交部的书面批准,并在依法获得签证之后赴伊朗,为完成其博士论文进行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欧亚史的学术研究并进修波斯语。

王夕越的妻子曲桦和他们4 岁的儿子都是中国公民,2014年从北京赴美与其团聚以支持其学业。但在夕越被拘禁后,已有一年半不能和他见面。曲桦近期接受了普林斯顿大学的采访,谈到王夕越的成长经历、学术生涯和家庭生活。

少年王夕越

Xiyue Wang as a boy in China

王夕越出生于北京。在那里,他在姥爷的影响下培养其了对语言学的热爱。姥爷的职业是编辑,并在中国外文局工作。

王夕越的童年是在北京度过的。“对他影响最深的大概要数他的姥爷,也是他最挚爱的长辈,当时在中国外文局一家杂志社负责法文版的文字编辑和插图绘制。”曲桦回忆道:“当年全家人就住在外文局附近的一个家属院里。姥爷总是在放学的时候去接夕越,因为他的父母太忙,妈妈是服装设计师,爸爸从事剧院的舞台设计工作。”因为时常去姥爷的办公室玩耍,夕越从小就认识了大部分在外文局工作的编辑人员。

就这样,小时候的耳濡目染,使夕越对语言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升上初中后成为他执着的追求和人生的志向。邻居中有若干位曾在中国驻印度使馆任职的外交官,经常给夕越讲关于印度的见闻。他逐渐对印度,以及中亚和南亚的历史、文化和语言非常着迷,开始接触印地语和乌尔都语。“这些际遇让他越来越对印度感到好奇。”曲桦说,“于是他阅读了各种关于印度文化的书籍。从印度文化,他又涉猎伊斯兰文化,且进一步接触了曾受蒙古帝国影响的大部分中亚地区和其它更广泛的地域 。”

印度求索

1999年是王夕越人生的一个关键转折点,当时他19岁。那一年正值印度总理访问北京。王夕越注意到,印度总理宣布启动两项支持中国学生赴印留学的奖学金计划:一项是语言类,一项是舞蹈类。当时就读于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商科专业的王夕越当即决定申请,并幸运地获得了语言类奖学金,使他终于踏上了这片他魂牵梦绕的土地。初到印度,一切对夕越都是如此的新鲜与新奇。他住在一间窄小的公寓里,当天气炎热不堪时,需要把窗户全部敞开,为不错过一缕微风。一天,他惊讶地发现有一只猴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他的衣柜里面!

Xiyue Wang in India

19岁时,王夕越获得了前往印度进行语言学习的奖学金。在那里,他亲身沉浸在了当地的文化和历史当中。

印度之行让王夕越对南亚历史文化的兴趣愈发深厚。回国后,他决定进一步研习历史,移居美国,并于2006年获得华盛顿大学的国际研究与历史学的学士学位。也正是在这一时期,王夕越的学术关注逐渐集中到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欧亚大陆,着重于贯穿中国的清王朝、俄罗斯帝国、波斯帝国以及英帝国在中亚的活动。2008年,王夕越取得哈佛大学俄罗斯与欧亚研究的硕士学位。曲桦说:“每年夏天,王夕越都会回国向北京各高校这一领域的专家们求教。在同行前辈的指导下,他还开始自学普什图语—阿富汗的两种官方语言之一。”

通往普林斯顿之路

 

从哈佛毕业后,王夕越开始考虑在自己专研的领域申请博士项目。他想一边工作,一边寻找未来的研究思路。2008年夏,王夕越通过“普林斯顿在亚洲”开始了在一家香港的律师事务所的助理工作。“普林斯顿在亚洲”(Princeton in Asia)这个国际项目已有119年的历史,它旨在让美国大学毕业生能够到亚洲的合作伙伴组织工作一段时间,深入体验当地文化。

北京姑娘曲桦当时恰好也在那里工作。她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学院,又在哥伦比亚大学进修了硕士学位。曲桦说,他们在工作期间“仅仅是同事关系”。在一个为王夕越的奖学金项目结束而举办的欢送聚会上,两人一见如故,并约好回到北京再联系。曲桦将到北京继续从事律师工作,而王夕越打算回家小住,收拾行囊,准备前往阿富汗的国际红十字委员会担任翻译官。在他启程的前一天,“我约他在北京的一家老字号涮羊肉吃午饭,”曲桦回忆道,“我们聊个不停,直到深夜。”

他们惊讶发现彼此的人生轨迹原来有很多不曾发现的交集。“我们的祖父祖母很可能彼此认识,并且有共同的朋友,因为他们曾经住在同一条胡同里。他的姥姥曾在社区工厂工作;而那个小工厂大约是由我家房子的一部分改造而成的,”曲桦说。“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被拉近了很多。”

“夕越对文化和历史的知识渊博,我对他提到的每件事情都很感兴趣,”她继续说道。“并且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后来我所有认识他的朋友都喜欢听他讲故事,讲在世界各地生活的经历,比如印度,很少有中国人到那里居住。”

王夕越在国际红十字委员会驻阿富汗的工作机构位于坎大哈,是50年代中国援建的一所医院,至今它还被叫作“中国医院”。王夕越的工作是负责将伤员讲的普什图语翻译成英语或法语,传达给医生和护士们。

一年之后,他回到中国,也回到曲桦身边,开始准备回归学术界。“他明白,他想要以一种历史的和比较的方式去进行研究,”曲桦说。“他决心研究全球史,并且尤其拜在斯蒂芬·科特金(Stephen Kotkin)教授门下,他是普林斯顿大学一位杰出的历史学家。”

2012年1月5日,王夕越与曲桦结婚。在婚礼上,她送给他一幅亲手绘制的水彩画作为结婚礼物。画上是一株银色的大树,背景是纯净的粉色。她说,那幅画是浪漫爱情的象征,以及两人共同的价值观所在,那是一种对智识生活、艺术以及理想的向往和追求。

求学与生活

 

Xiyue Wang feeding his son noodles

王夕越和儿子一起吃面。

2013年初,王夕越被普林斯顿大学历史系录取,同年春天他和曲桦的儿子出生。秋天,他离开北京前往普林斯顿。2014年10月,曲桦带着孩子来到美国和他团聚。几经辗转,曲桦在纽约曼哈顿找到一份工作,但每天要花四个小时在通勤火车上。

“我在纽约的工作时间特别长。因为客户都在中国,所以很多时候回到家还需要工作,而且因为时差,周末也有一天不能休息,”曲桦说。王夕越也加倍努力地致力于学业,但会尽可能早回家照看儿子。每天傍晚,曲桦在纽约等待着回家的火车,而王夕越则尽心的准备着一家人的晚饭。“等我到家大概都晚上八点了,赶快把饭吃完,我们就得哄孩子睡觉。”她说。“夕越准备博士生资格考试时的压力很大,他的领域涉及俄罗斯、中国和晚期奥斯曼帝国三个领域,因此有几百本的书要看。孩子睡下后,他经常还要自习到凌晨两三点。”

曲桦和王夕越也会忙里偷闲带孩子去果园采摘、参观博物馆、沿着溪流和林间小道远足,或放放风筝。曲桦说,王夕越很喜欢下厨,他自己钻研食谱,集百家之长,成一家之谱 。他对食材很讲究,也喜欢下厨招待朋友,最拿手的是乌兹别克炒饭和包饺子。

 

2015年5月,王夕越顺利通过资格考试,并提出了一份博士论文研究计划。研究的重点在晚期帝国时代、特别是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欧亚大陆文化与历史,他对每个细节都精益求精。哈佛、普林斯顿、宾夕法尼亚和斯坦福大学的学者都对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曲桦说,他们认为王夕越的博士题纲理论精辟、独辟蹊径又推陈出新。

同心同愿

 

王夕越决定在横跨欧亚大陆的若干个国家开展他的研究计划。伊朗是第一站,然后去俄罗斯,接下来到伦敦翻阅英帝国对波斯地区统治相关的档案。临近2015年的圣诞,曲桦开始为他添置冬衣和羽绒服以备接下来去俄罗斯的行程。在新年前夜,两人各自许下一个新年愿望。“他的愿望是档案研究能有所收获,找到一些有趣而有创新性的东西。他想做好研究就回来团聚,然后不再离开我们。”曲桦说:“我的愿望几乎和他一样。我之所以来美国,也就是想要他能够成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学者。”

王夕越致信伊朗驻华盛顿的办事处(也是给予他伊朗签证的机构)以及伊朗国内的图书馆和档案馆,详细解释了他的研究计划。曲桦说,他在信中坦陈自己研究的课题及意图,并表达了自己查阅伊朗档案文献的需求和范围。

2016年1月25日至3月10日,王夕越首次造访伊朗,在德胡达学会暨国际波斯研究中心(Dehkhoda Lexicon Institute &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Persian Studies)修习波斯语课程。在返回普林斯顿与家人短暂相聚后,他又于同年5月1日回到伊朗,继续学习语言并开展博士论文的研究。

曲桦说,王夕越研究的史料都是一百年前的,“手写的字体形态各异,有时很难读懂,所以对他很有挑战性。”在2016年6月到7月初的斋月期间,王夕越怀着敬意入乡随俗。“他和当地人一起斋戒”,她说:“白天既不吃饭也不喝水。”他每天都在阅览室里不停歇地工作钻研那些经历了百年岁月的手稿。他开始了解和欣赏伊朗人民和当地的文化,同时,他也对自己能有机会学习这段丰富的历史和语言而心存感激。

爸爸就在那架飞机上

 

王夕越在德黑兰期间,曲桦曾带儿子回北京探亲,随后在夏天回到普林斯顿,期待他不久就能回家。8月在那个是王夕越本应该登上飞机回到美国的日子,曲桦期盼地给他发了一条问候短信,却从此杳无音信。

她多日的焦急等待却换来丈夫被捕的噩耗,一切都突如其来,让她和家人如此的茫然无措。自那之后的岁月里,她要为丈夫不停地四处奔走,又要每天辗转于公司、学校、托儿所、和家之间。一切的牵挂都只能化作无尽的等待丈夫从伊朗监狱打来的短暂电话,却每每又转瞬即逝。

即使累月身陷囹圄,王夕越归心似箭,依然期望可以尽快重新投身到学术工作中来。 2017年春季学期渐尾,申请秋季助教职位的截止日期也即将到来。王夕越在狱中请求妻子想尽一切办法帮他回家,以致他能够及时申请历史系的助教工作。“经历了长期单独囚禁和所有这些磨难,他仍然乐观坚信自己能在9月回到普林斯顿,做一学期的助教,然后赴俄罗斯继续论文的档案研究。”曲桦说。

A watercolor painting showing father, mother and son on a tree branch

为了让自己感到与丈夫的精神联系,曲桦已经重拾水彩画。在最近的一幅画里,她与丈夫和孩子重聚在一起欢度中秋节。

多年之后,曲桦又重新拾起了画笔,用水彩描述对丈夫的思念与生活的希望。她在画本里勾勒出一幅幅往事,从2010年的第一次去印度之行到那久违的合家团圆其乐融融的图景。画笔排遣着难以名状的孤寂,又沉淀起情感的寄托,铭刻了他们许下的同心同愿。其中一幅画是一家三口爬上一颗参天大树,时逢中秋,望皓月当空明万里,云间天赖寂无声。是记忆中的梦境,抑或是憧憬中的现实。她希望这轮明月可以让家人心心相印,成为连接彼此的精神纽带,虽然天各一方。

四岁的儿子也是曲桦心中希望的源泉。她说:“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他,他还这么小就要承受父爱的缺失。对他来说,一年漫长得如同永恒。可儿子特别重情明理,什么事情他都积极地看待。过去总是夕越喂他吃饭、抱着他、哄他上床。现在,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和爸爸在一起的那些单纯而快乐的时光,但我知道他很想念爸爸。”她继续说,“你很难对一个4岁的小孩子解释为什么爸爸不能回家。我想他了解真相,但同时我也不想让他担忧。所以,我尝试着用一种充满希望的口吻和他沟通,而他的确也满怀希望。每当他看到从普林斯顿上空飞过的飞机或直升机,他就会说:“噢,爸爸在那个飞机上!”

她向前倾身,低声说道:“我只是想说,这很难很难。在夕越出发前一天,普林斯顿下了一场大雪,他整个下午都在雪地里和我们的孩子玩耍。四季交替,时光流转,我们每天都更加地想念他。孩子盼望爸爸回家,却已经规划了每个季节要一起做的事情:春光明媚,我们放风筝;夏日炎炎,我们去水池嬉戏玩耍;秋天树叶缤纷,去山里远足。我们每时每刻都心怀期望,相信事情会好起来,他会尽快回家团聚。但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在等待。”

The original version of this story is available in English.